孙建印象记
刚刚平息了因樊玉敏编辑的《知青相册》获奖而激动的心情,分享了知青们在京津沪聚会的幸福,战友们又在群里谈论起孙建。于是,关于孙建的点点滴滴,就从尘封的记忆深处翻腾起来,最后终于连缀成了一片。
一
第一次见到孙建,是麦收时节。当年,麦收时总有住在地边的煤矿家属到地里捡麦穗、挑麦秸。连里就派出一些人在田间巡视。我们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就看见远处的田野上,一些捡麦穗的人被一个手提皮带的小伙子穷追不舍,撵得四散奔逃……过了一会,那个小伙子向我们走来。他个子不算高,结实的身材,胖胖的脸,黑黑的,一脸的稚气;胸脯还因为刚才的激烈奔跑在剧烈起伏;大张着嘴,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脸上的汗水正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淌;手里拎着一条酱紫色的皮带。他渴极了,径直走向水桶,用茶缸一气舀了两缸子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刚要坐下,远处就又有进地的人了。他赶紧拎着皮带,又要去追。一个和他熟悉的青年说:“你歇会吧!”他鼓起眼睛,一脸不屑地说:“歇什么歇,没看又进地了吗!”我们听见他一边跑,一边说:“地里的东西都是国家财产,怎么能随便拿 ……”他大概不知道,康拜收割过的地里是不会剩下什么麦穗的。麦秸,离家属区近的,被连队的家属拉回家做了烧火柴,垫了猪圈;离家属区远的,为了不误翻地,其实,也就就地焚烧了,他是用不着这样玩命地追赶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小伙子真实在……”“这小伙子一根筋……”“我看,这小伙子倒是挺认真的……”一个青年笑着说:“这小子叫孙建,北京的,忒他妈二……”
二
后来,到四方台矿的四井去“夺煤保钢”,我们都分到井口的各个班组去採煤。刚下井不久,地面指挥部传来命令,说有一个小组少了一个知青,让各组清点人数。于是各组一阵忙乱。这事惊动了当时的市革委会,还派出了矿山救援队……后来,又传出消息,丢了的人是孙建。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孙建找到了。原来进了井口,他只顾跟着走,却没有看清前面带路的是谁,糊里糊涂走错了巷道。当大家搜寻他的时候,他跟去的那个小组也开始心急火燎地清查人数,并没有多余的人。小组长拿起电话正要汇报,一个工人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轻轻的鼾声。顺着鼾声寻找,发现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小伙子,正在一个角落里坐着打盹,嘴半张着,一滴滴清清的唾沫拖着长长的细线,慢慢地往下滴……工人们大惊,一边推他,一边喊:“喂,醒醒,醒醒!你谁呀?”小伙子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说:“我是孙建。”工人又问:“你真是孙建?”“真是,从北京来,二十九团一连的……”工人们大喜,立刻向地面报告:“领导,孙建找到了……”电话里分明可以听见对方长出一口气的声音……于是“孙建找到了”的消息就传遍了煤城内外,四井上下。领导们放宽了心,工人们结束了忙乱。可是谁也担不起丢失一个知青的责任,煤矿怕再出事,连夜把他送回了连队。从四方台矿到连队,也就两三里,在颠簸的车上,他又睡着了,嘴角淌着口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他梦见了妈妈。
孙建就是那种认真、执着、单纯,自理能力较差的人。他的这些特点,对他后来的悲剧,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
孙建再次成为人们的焦点,是他无意中污损了一张伟人的画像。
那天也巧,平时忙,中午都在地里吃饭;那天离连队近,在食堂吃完饭,还可以在宿舍午休。孙建躺下,一会就发出了鼾声。睡在他旁边的青年,正在看一张《前进报》,一会也睡意矇眬,手一松,报纸就落到了炕上——正在孙建的旁边。睡梦中的孙建,肚子咕咕作响,还伴着隐隐的疼痛。来不及睁开眼睛,他顺手一抓,抓起那张报纸,从窗户跳了出去,捂着肚子,弯着腰,直奔不远处的厕所……孙建旁边,正矇眬中的青年,听见了声音,睁开眼一看,身旁没有了孙建,报纸也没了踪影,心里一惊,急忙下炕,穿鞋,从门口追了出去。但是晚了,孙建正慢慢地往回走。青年问道:“报纸呢?”孙建说:“报纸……报纸……我……坏了……”那青年也一跺脚:“哎呀……那报上可是有……完了!”于是真就完了。
无论他怎样大会小会的深刻检查,上纲上线地批判,都过不了关。他面对的是言辞激烈的批判,是无中生有的指责。有谁对他施以援手呢?后来,他声泪俱下地说,如果这还过不了关,他只能用死来证明自己对党和毛主席的忠诚了。如此的赤诚和乞求,并没有感动从团部来的、职务不高、却能生杀予夺的官员,不但没打动,反而被加上了“以死来要挟组织”的罪名。这无异于你捧出一颗心给人看,人家不但不看,还把它摔在地上,再粗暴地用脚把它碾碎。他被彻底地击垮了。他的心里应该是充满了悲凉、愤怒和孤独。这时的孙建该是彻底的绝望啊!
从那以后,孙建的行为开始怪异起来。他每天拿一个自己用铁丝制作的钩子,在连队的厕所里仔细地搜寻被污损的伟人像,然后交给当时的指导员彭光焯。指导员先是表扬他忠于毛主席的精神,接着就让他的夫人展红莲把这些被污损的传人像在东边的空地上烧掉。第二天、第三天孙建又去了……指导员在会上十分诚恳地对全体职工讲道:“卫生纸不贵,才五毛钱一包,大家不要用报纸……”收效甚微;后来又恳求大家说:“老少爷们、同志们,不能用卫生纸,就地取材也是可以的,蒿杆土块有的是……”但是孙建仍然天天坚持不懈,有时还和指导员发生争执……当时,我家就在彭指导员房后,所以,知道得清楚一些。
孙建搜寻被污损的伟人像的热情不减,不但不减,而且其范围扩大到了四方台——他的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若干年后,我想,那天要是还在地里吃饭,那天要是没有那张报纸,那天孙建的肚子没有病……那么,孙建就会和大多数知青一样,现在也退休了,也在承膝下之欢,如果上视频,你一定会看到他,不过脸上早已褪去了稚气,而是一个很富态的老头,谈起现在的腐败,他会说“公款都是国家财产,怎么能随便胡乱花呢……”
但是历史却不能假设,于是孙建只能作为那个时代的悲剧的一个角色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有一天下午,下着小清雪,星星点点的雪花在空中慢慢地飘着,刮着尖锐的西北风。我们在连队的猪号刨粪,突然,一群青年簇拥着一个仪态雍容的中年妇女向猪号走来,孙建也在其中。有青年说,那中年妇女是孙建的妈妈,是来看孙建的。从孙建妈妈的脸上看不出悲戚的神色,她一边和周围的青年微笑着聊天,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猪圈里,一群小猪在妈妈带领下齐心合力地拱场地上的小石子。母猪悠闲地晃荡着尾巴,嘴里温柔地呼唤着……后来,听说连里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孙建的妈妈也只是询问青年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语重心长地叮嘱青年们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并答应把青年们托自己给家长的话都带到……涉及到孙建的,也只是说,家长们把孩子交到北大荒,希望领导们多关心他们,让他们健康成长……后来就带着孙建回北京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女性,在灾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坚强,真是出人意料;受到伤害时,所表现出来的宽容大度,也是叫人除了赞叹之外,真是别无选择。“君子待已以严,责人以宽”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和事吧。
五
后来,陆陆续续地听说,孙建回家以后,先是家里聘请名医给他治病,在家等候分配。这大概就是朱岩在帖子里说的,在工人日报社门口,看见孙建,孙建说“没有分配,”还报以一个“笑脸”的那个时候。我想,当时的孙建,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背着沉重的包袱,正在忍受着毫无希望的等待的煎熬,却仍然报人以笑脸,是给自己以安慰,也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别人的心情。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多的是需要为他人着想的善良。
再后来,听说一个晶体管厂要录取他,但是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和他的身体,或者在兵团受到的冲击有关)又没有录取。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地打垮了孙建。最后他终于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一株鲜花没等绽放就枯萎了,生命定格在二十三岁。诚如他在给家人的遗书上所说的,他“得到了解脱”,但却把永恒的痛苦留给了家人。
孙建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受过良好的熏陶,有较为开阔的视野,他身上有认真、执着、单纯的优点,但是却因为这些优点发生了悲剧。问题的另一面就是,什么样的时代不能给有这样优点的人提供健康成长的环境?还有,就是,如果孙建出身于地痞无赖之家,或者在他身上多一些混混气、江湖气,我行我素,不把别人的臧否褒贬放在心上,他又会怎样呢?还会发生把生命定格在二十三岁的悲剧吗?那么,问题的另一面就是,是什么样的时代,让这些社会的渣滓泛起、得逞呢?现在我们知道了,是“十年浩劫”。但是,难道当年那些对孙建横加指责、无限上纲,终于把孙建送上了血腥的祭坛的官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没有一点愧疚!
孙建离开我们近四十年了,连他的妈妈也去了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我们的讨论和纪念,于他们意义是不大的,但是我们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寄托我们的哀思,并希望正在向世界文明大路上阔步向前的伟大祖国,永远都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谨以此文纪念孙建,并祝他在天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