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炕—— 清明忆老大
从现在往前数四十年,兵团和东北农村一样,都是草房和破旧的瓦房。每年忙罢了麦收,趁着秋收没到,连队都要抓紧时间维修房屋:给瓦房串瓦,给草房苫草,给职工扒炕、抹墙、搭锅台。大概是一九七0年秋,我从四排到二排,跟老大扒了整整一个秋天的炕。我当小工专门给老大和泥、搬砖打零杂。
在东北农村,扒炕搭锅台说道多。扒过的炕要热得匀乎,不能炕头烙饼,炕稍直打战;还得热得长远,不能上半夜像蒸笼,下半夜像冰窖。炕面要抹得平如镜面,不裂缝,不起浮土……新搭的锅台要全锅都开,不管遇到什么天气都得不倒烟,不截火……这不仅是个侍候人的活,直接和人打交道,而且是和妇女打交道。妇女对扒炕搭锅台,几乎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东北妇女嗓门大,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咋想就咋说。搭好锅台,立马点火验收。锅台门脸上刷点白灰(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冒烟熏变了色,翻脸比翻书都快。刚才还大兄弟、大哥叫得亲切,这会刀子一样的俏皮嗑一句跟一句:“哟!这手艺,跟师娘学的吧?你家老辈子是开染房的?火着的不咋地,上色倒挺快……别寻思拎把泥抹子,拿个瓦刀,就人模狗样地来糊弄人。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没有弯弯肚子,就别吃镰刀头。白瞎老娘半天工,茶呵水的侍候着。剩下的活你自己看着办,这样就想交差,门也没有……”说罢,伸手把原本给你预备的开水,“哗啦”一声倒进泔水桶里,激起高高的水花,一摔门,出去了。谁管你受了受不了。这还不算,还满世界给你宣传,弄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让你臭名远扬。你再到谁家干活,还没等你进院,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看是你,那妇女会说:“开染房的来了,谁敢用你。我们等老徐来再干。你那两把刷子比老徐,可是拎棒子唤狗——远去了。你呀,哪凉快哪待会去吧——有糊弄的功夫,去回回炉也挺好……”“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弄得你脸红脖子粗,那功夫不只是尴尬,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想也是,扒炕搭锅台,一年就一回,谁不想费一回事就弄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没两把刷子,你就敢去扒炕搭锅台,那可真就是错翻了眼皮!
老大心灵手巧,肯琢磨,干活细致,脾气还好。到谁家扒炕,没进院,先眯着眼打量这家的烟筒有多高,是在前坡,还是后坡;进了外屋,就看锅台的高矮,看灶火门的大小;进了里屋,接过女主人的烟卷,先道了谢,笑嘻嘻地抽着,和女主人聊天:“大嫂,你的灶台后边开锅吗?刮风天倒烟吧……”那妇女一脸的惊诧。老大又摸摸炕:“你这炕上半夜还行,下半夜不咋地。炕稍,就热天有点热乎气;冬天总得当‘团长’……”女主人张大了嘴,拍了一下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老大,你神了……”老大把没抽完的烟掐了,夾在耳朵后边,挽起袖子干活了。
他先让我在炕面上浇上水,省得起灰,然后刨炕,让大嫂把炕面土装好,叮嘱道:“这土得放好了,留着抹二遍,要不炕裂缝可别怨我。”那妇女仔仔细细地把炕面土用塑料袋或破盆子装好。老大有时在烟筒上加几行砖,或者在上面加一个没底的破水稍(这是老大进院时就看好的),有时在“喉咙”眼上放一块迎风石,有时还在烟筒根点一把豆秸燎一燎……这么捣鼓一阵,他把耳朵上的半截烟点着,叼在嘴上,对大嫂说:“试试吧!”那妇女把事先准备好的豆秸填进灶坑里,划一根火柴,豆秸噼噼叭叭地着起来。一团轻纱似的白烟在灶堂里弥漫开来,又聚在一起,慢慢向灶门涌来,有一缕烟竟然冒出了灶门……老大不慌不忙地说:“没事,那是潮气拱的,顶一顶就好了……”话没完,那烟闪了一闪,轰的一声直奔喉咙眼——连那冒出灶门的烟也掉头钻进灶堂里了——炕真好烧极了。
过了一两天,炕半干的时候,老大去给抹二遍。真是平如水,明如镜……临走时妇女送出老远,嘴里不闲着:“这炕,明年还得你扒,你说为啥,这不明摆着吗,信得着你……”手里也不闭着,园子里新收的瓜子,刚炒好,还烫手呢,直往你口袋里塞。“你拿着吧,什么好玩意?回去没事嘎嗒牙呗。你们青年也不容易……”妇女们出去聊天,说起扒炕,会骄傲地说:“今年烧火不犯愁了,是老大扒的炕……”那神情就跟现在的小伙子抬腿一跺脚,说“看见了吗?这可是‘李宁’!”没多久,老大就和队里扒炕搭锅台的老徐、老李并驾齐驱,成了响当当的品牌,口碑极好。妇女们说:“人家老大干活,那叫‘绱鞋不用弥漫锥子——针(真)行!’”
这事过了快半个世纪了,现在回忆起来,唇齿间似乎还留着瓜子的香甜,老大的音容笑貌还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鲜活,生动……